之间 - 建筑设计与教学的一种方法
In-between
1.
当我们不再以静观而是采用动势的观点,建筑讨论的重点进入到了建筑的部分与部分之间的关系之中,不再被关在建筑形式的整体性之外。建筑设计是否可以从“之间”出发,从事物之间涌动的“无”,创造出丰富的“有”?如果“无中生有”有可能实现,那么我们的创作将不再被禁锢在既定的本有之上,而是依附于正在发生的事物之中。带着这种期望,笔者在2018-2019学年的国美建筑毕设班教学上,与8位学生一同,试图探入缝隙之间、混沌之境,寻找一条异类之路。
一般我们讨论一座建筑物时,我们首先把它称呼为一个整体,比如某某医院、学校、博物馆等等。我们经常把它描述为单个或多个体量以某种方式构成的组合,或称建筑是由局部组合成的整体。也就是,在大部分时间,不管是古希腊的神庙,还是现代建筑,我们都把建筑看作是实体。而近代的具有“时代精神”的建筑大都以拥有连续复杂形态的建筑为代表。它们代表着新自由主义经济的繁荣,与科学技术的进步。此类标志性建筑把建筑作为一个景观物件的观点推到了极致。我们这个时代被西方主导的文化使我们更多的关注实体,特别是当代的消费型文化更是要“眼见为实”,以外部的景观来刺激消费,以技术的规训来促进形式的实际生产。在建筑本体上,我们关注的是实体的元素:墙、柱、梁、楼板、楼梯等。我们的建筑通过实体的结构支撑起来,我们使用的建造材料也是实体的材料,我们已经习惯以“有”的概念来认知和定义事物,促使我们把“无”看作是“没有”,把“无”看作是乌有与虚无。道德经里有一段精彩的关于“有”与“无”、实与空的描述:“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老子指出杯具实体中的“无”可以用于盛水,房子中的“无”可以用于住人,所以实体的“有”可以创造“利”,也就是可能性与趋势,比如墙体屋顶围合起来,创造可用的空间 -“无”,以供使用。在这里,老子“无”的用处,是一种“无用之用”,也是一种“有”。同时老子也没有否定“有”,认为它是创造“无”的条件。“有无相生”,它们是辩证的存在。
“无”不代表着“没有”,“之间”也不代表着“空虚”,恰恰相反的,“无”中的空间存在着一种充盈。伯格森就曾经指出,“无”就是包罗万象,“无”就是“全有”。这个说法颇有东方哲理的意味,因为我们的中文词语“东西”,意指从东到西,中间什么也没说,但它涵盖了所有的一切。东与西代表着相反的两极,它们之间的张力蕴含着万物,“无中生有”。我们无法想象乌有,因为我们仅仅是用一个实体来去代替被去除的实体。伯格森举过一个例子,当我们看着一个黑色的桌子,并称“这张桌子不是白颜色”的时候,我们“乌有化”了白色,但我们并没有创造了“无”,而是肯定了“非白”-“黑”的存在。所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无”是另一种实在。它由另外的一种或多种实在来体现,通过它,我们拥有了一种“无中生有”的能力。自然界中的事物并不是一个连续的实体,它是由体块、碎片、断层等分裂体组成,其中掺着缝隙。正是缝隙产生了差异,而差异成为了生成的动力。
在建筑中,我们看到的“无”是从“有”的局部建构起来的。我们把注意力从建筑的实体转移到了其组成部分之间“无”的缝隙,就像粘土脱离了大地之后拥有了其独立的塑造力,我们关注独立的、断裂的、碎片的、无定形的个体,并且它们之间通过一种彼此促成的力量联系在一起。它们的组合不为达到某种特定的目的或形式,而它们之间的磁力则把它们引导到幽深的某处。我们需要指出此种“之间化”不是局部与整体的关系(part-to-whole-relationship),它是部分与部分的关系。从局部到整体、或从整体到局部的关系里,当我们把整体确定时我们己经判定了终极答案,指出了事物与形式的终极意义,而“之间化”并不定义,它寻找。通过“之间化”的设计,我们捕捉建筑部分之间的变化的、不停涌现的空间规律。我们习惯把建筑看做是一个连续的实体,“之间化”打破了形式的连续性,转向关注部分之间组合的势态。
2.
分体论(Mereology)是当今数学科学的一个热门话题。它所研究的是部分与部分的关系(Parthood),部分与整体的关系。关于部分的理论,分体论在古希腊时就早有研究。“部分”的古希腊语是μερος,Mereo就是“部分”的意思。它主要指的是一种空间关系。分体论作为一个哲学理论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中世纪经院哲学家那里都有研究。在近现代,莱布尼茨、布伦塔诺、胡塞尔也研究了这样一个理论。而将其作为一个逻辑的形式理论而提出的是波兰逻辑学家与数学家莱夫涅夫斯基(StanistawLeśniswski)。欧式几何的“整体大于部分”指的就是分体论中的空间关系。部分-整体关系在建筑界里有悠久的历史,但这个观点在当代逐渐的淡化。当代的建造设计强调整体性,特别是这个在连续曲面当道的时代,我们会忽视部分的作用。在传统的部分-整体的关系,部分不能够脱离整体而单独存在,也就是说,部分不具有自主性。就如欧式几何,整体与部分是处于一种等级关系。然而,新的分体论设计观点提出,部分与部分具有平等性,它们不是整体的部分,而是部分自己本身。所以,它强调自下而上的部分与部分之间的关系。美国哲学家列维·布莱恩(Levi Bryan)提出了一种对部分的“民主性”,他成为“物件的民主”。他提出“陌生分体论”的观点,每个部分本身就是一个整体,不能再被分为其他的部分。布莱恩的思想源自当今实在论的一个分支-OOO(Object-Oriented-Ontology 以物为导向的本体论)。在这里,笔者不打算展开论述,而主要关注分体论的部分与部分之间的关系。传统的建筑的部分都是整体的降解,部分没有自主性,都是“非-陌生分体的”,也就是自上而下的定义。而新的分体论观点打破了传统的等级性,使部分与部分处于一种平等的关系,形成集合体(Assemblage)。
汉学家余莲从中国的山水中体会到了“之间”的哲理。山水,指的是山与水之间的关系。山,往高处延伸,水,往低处流淌。它们是两个相反的状态,“恒常与变化”共生而成的无穷尽的互动。在这里,不再有执政管理的主体,不再有个体的观点来掌管世界,像神一样的自然地发展他的计划……山水代表的事物的两极使世界有了张力而拓展开来,人并没有与它分开,人后撤而成为万象之一,人处在“山”“水”之间。[1]之间就是生成,主体在事物的生成之间,不是作为客观世界的旁观者,而是在一开始就沉浸在万物的生成过程之中,与万物一同成长。余氏指出,欧洲的“风景”(paysage)是被剪裁的“部分”,从大地的“整体”中抽离出来。[2]这种部分与整体的关系我们在前文已有提及,西方的思想由部分组合为的整体来解析事物的存在。中国的山水不是以组合的逻辑,而是以“配对”的逻辑。[3]山与水,高与低,动与静,虚与实,浓与淡,长与短,中国的虚实相生的生生不息的道理通过对比的关系而产生。组合起来的“存在”是有限的加法,整体无法超越部分加起来的总和。而“配对”式的部分与部分的关系关注于部分之间的张力与不确定性,它是生发性的,具有无限的潜力与可能性。从形式转化到形势,我们从对事物坚硬的实体转移到了它们之间的柔软部分,从有形回到了无形与不定形的生发状态。
3.
毕业设计课题“之间”把注意力从事物的实体转移到了其组成部分,探究其之间的缝隙,关注独立、断裂、碎片、无定形的个体,并且分析它们之间的一种彼此促成的力量和由此联系在一起形成的我们称之为建筑的学科。所以本毕业班认为建筑存在于“之间(in-between)”,不同于一般的从局部到整体的设计,我们把设计悬置于局部与局部之间的不确定的、变化着的、具有生成性的关系之中。"之间化"的设计不去定义,而是让学生来寻找建筑部分之间的变化着的、不停涌现的空间韵律。
毕业设计的课题分为三个部分进行,分别为“之间性”的调研、在场的“之间”、从“无”到“有”的建筑设计。在第一部分,学生们首先针对建筑与外部之间,建筑内部之间,建筑与人之间这三个方向分组做了详细的调研与案例分析。这一个部分的研究变成了部分之间关系的集合图书馆,等待着成为每个学生的建筑设计中内含的张力。第二部分是针对场地,学生在其中寻找之间性的关系,并以此为出发点去建立自己的论点。第三部分就是根据每个人的论点发展起开的建筑设计。在这个设计阶段里,学生不是对建筑整体的形式简单容易的定义,而是寻找一种复杂与困难的张力,这种张力不仅仅是部分之间的语言式的关联性,而是事物之间涌现出来的真实性。
第一部分的调研过程让学生进行了深入的之间性研究。学生分成了三个小组,分别研究了之间性的三个方向。1.第一个研究方向为建筑与外部环境之间,这组学生把建筑与外部环境的关系归纳为三种状态:相离、相切与相交。相离状态代表的是建筑与外部环境没有关联。在相切状态中,建筑与外部环境有共生状态,即在许多角度看来两者是和谐共处且互不打扰的。在相交状态中,外部环境与建筑之间产生相互的作用力。
2.第二组同学研究建筑的内部之间。建筑的内在性,是由空间的占据和其所散发的张力关系组成,是一种不能被人眼直接感知的建筑关系。学生首先从二维角度分析空间生成的逻辑,再由三维角度具体分析空间操作手法。建筑内部之间的关系从二维分析的话可以分成平面构成空间和剖面构成空间。平面可以从最基础的网格体系开始,以埃森曼住宅为代表。正交体系后来又发展成为均质空间和自由平面。另一种非网格体系主要体现在多样化空间的置入以及网格的变形—异形空间。剖面构成空间的手法很难用网格体系划分,我们依照其构成动作的方式,分成:切削、拉伸、变形、穿孔、倾斜等。建筑是一个三维的体量,设计的过程是一个二维和三维不断进行切换的过程或是通过二维经过运动生成的轨迹。所以一个绝对二维生成空间的方式是不存在的,建筑空间也绝不是简单的平面和剖面的叠加。建筑内部空间之间的关系有很多种,如空间之间的序列和秩序感,垂直空间之间的流动性,空间之间的模糊感,空间之间的渗透暧昧性,空间之间的公共与私密性的比较,空间之间的隐蔽和显露及空间之间的内外关系等等。而这些空间之间关系的产生则是由不同的三维空间操作方式形成的。因此对空间操作方式进行初步归类,分为叠加、消减、嵌套、折叠等类型,来探究不同操作方式所生成的空间之间的某种关系。
3.第三组学生研究建筑与人之间。建筑基本都是与人的行为密切相关的。这组学生从时间维度及关系维度试图探讨建筑与人之间的关系,总结归纳了“建筑引导人”“人引导建筑”“人与建筑引导互相转换”这三种类型下不同建筑与人之间的状态。在“建筑引导人”的状态下,建筑通过其流线路径、空间语言、材料运用等手法,引导人在此空间中的状态。人作为其体验者与使用者,跟随建筑的引导,在既定空间里发生预期中的事件、体会建筑所带予的氛围与空间感受。在此通过建筑设计手法中的进入方式、引导路径、功能性空间、精神性空间、对人的管制规训以及促进人的交流这六个方面,表现建筑对人的不同引导方式。试图展现主导下的建筑与被引导的人之间的状态及过程。在空间解析中以“建筑实体-空间-事件-人”逻辑来阐述处于主导地位的建筑,对在其空间中人引导的这一过程。
在“人引导建筑”的状态下,根据人的需求、行为、事件、身体尺度及状态的变化,来引导建筑空间语言的形成及材料的选择。在空间解析中以“人- 事件- 空间- 建筑实体”逻辑来阐述引导与变化的过程。而在“人与建筑引导互相转换”状态中,处于“建筑引导人”与“人引导建筑”的暧昧关系之间,人与建筑的主次地位相互转换。
毕业设计的场地定在杭州西湖周边地区,在这毕设的第二部分学生们对场地进行了详细的调研。西湖的周边地区除了具有特殊的人文地理景观之外,它还充满了“之间性”的关系:比如自然环境与城市之间、世界文化遗产与城市世俗功能之间、到访游客与当地居民之间、城市与建筑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等等。在其中蕴含着的事物冲突,一种在场的“矛盾性与复杂性”。从西湖的发展历史,到自然、城市、建筑、人的相互关系,再到巷道和邻里的微空间之间,每位学生在场地里面寻找与发现一种在场的“之间性”,并在这个基础上形成自己的立场,以建构一种“之间化”的建筑设计。在此,“之间”不是虚无,它以“无”的创造性产生出“有”的丰富性。学生廖磊与楼樱研究了杭州城市与西湖自然山水之间的“既模糊清晰的边界”,尝试在场地中发现城市与自然的对话,作为建筑设计的起点。学生吕婕容与李姗霓研究城市空间的巷道与缝隙。街巷空间相对于传统杭州民居石库门的内向型院落式空间来说,是呈现网格状布局的空间与空间之间的联系纽带。其空间意义具有多层次及涉及多个方面:交通、交往、日常生活等,并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外向型、公共性。在杭州传统民居的居住模式之下,居民生活中的很大一部分事件是在巷道的“过渡”空间中发生。
第三部分的设计阶段是一个建构部分与部分之间的对话的过程。本组毕设让学生更关注部分,部分不是作为整体的局部,而视其为自主的、不可分隔的整体。其中一个学生黄奇微研究巷道之间的逾界现象。她在西湖周边社区调研时发现,人可以同时成为“使动者“,形象的构建者以及积极“搅动者”。人的日常活动的场所、休憩、阅读、饮茶、打麻将、洗衣、做饭都发生在公共街巷中这是一种将家庭生活外露,为不同人家的交往提供了自然顺当的开端。她观察到场地目前内部建筑密度高,所存在的开放空间少,所以在仅有的空间中住宅的部分服务性功能空间就会进行共享,比如一些厨房、储物、淋浴等功能空间的共享,这也是一种逾界的状态,让人打破已有的私人界面走向公共空间。正是由于功能性空间的共享使得一部分生活外露,功能空间成为展示生活的舞台,也促使邻里之间能够快速地介入彼此的生活,实现彼此间的亲密交往,是一种生活的逾界状态,也是一种空间、事件交织的状态。针对这种现有的状态,黄奇微的毕设试图探讨公共共享作为逾界的一种机制,通过分析街巷中各种逾界的行为和空间存在的形式,以点状的厨房,面状的共享客厅(院落)为催化剂,让人们从私密走向公共。路线串联整个系统,形成一个新旧循环的闭环,为当地社区邻里交往重塑一个富有人情味新旧代谢循环场域,也同时成为一个城市和社区生活的转换口。
4.
毕业设计相对于其他学期的教学,更需要一种开放性。作为本科建筑教育与日后考研深化或作为职业建筑师之间的一个重要链接,我们提供给学生的仅仅是“部分”,学生在这一隅中,形成集合性的“一”,构成了自己的世界观。“之间”的毕业设计课题打破了建筑的整体性与连续性,转向关注部分之间组合的势态。它敲开了建筑坚固的外墙,使其闭合之实体得以展开,学生从而也能参与到其部分之间的建构之中。
建筑的教学就是一个之间化的过程,我们无法提供给学生一个明确的最终整体答案,因为它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过程。之间,不再追求于事物的内在本质或普遍性质,它不在事物的内外或中间。从学期第一部分的之间空间概念调研,到第二部分的“在场”的之间性分析,我们让学生沉浸到事物之间,因为建筑师不是站在事物的外部来对其进行观察与设计,而是参与到其“之间”。道德经第五章提及,“ 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天地之间具有生生不息的活力,我们在其之间时,我们的主体与客体不再处于对立的状态,而是与世界同呼吸。建筑设计在此成为了一种部分之间生发的状态。设计从细微的空间出发,从部分的并列之中涌现。“之间”不仅仅是事物相互的关联性,也不是相互指涉的语言系统。它是关乎真实的创造。“之间化”的设计使建筑从虚构的实体转变成为真实的虚空,指定一种不确定性,交代一种无法交代,创造一种新的存在。
“之间-建筑设计与教学的一种方法”并不在于建立全新的设计手法,而是试图带着不同的观点,重新审视我们熟知的建筑和我们周边的场地,希望从中可以衍生出另一种意味的建筑设计。建筑的教学作为一种“之间”的过程,本书中的方法和思考仅作为一种探索的起点。